沃资讯
科技 财经 汽车 游戏 数码 资讯 商业

独家专访丘成桐:数学家盼望的不是万两黄金 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丨封面头条

2024-11-14来源:封面新闻编辑:瑞雪

记者 张馨心

人物

People

丘成桐,1949年生于广东汕头,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。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,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,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,香港科学院荣誉院士,清华大学讲席教授、求真书院院长,哈佛大学数学系和物理系终身教授。

1982年菲尔兹奖获得者,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丘成桐。受访者供图

“数学家盼望的不是万两黄金,也不是千年霸业。毕竟这些都会成为灰烬。我们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,我们热爱的是理论和方程。它比黄金还要珍贵和真实,因为它是大自然表达自己的唯一方法。” 这是清华大学求真书院院长丘成桐写下的院长寄语。在这短短数语中,道出了一位杰出数学家对真理的执着追求。

从卡拉比-丘流形概念的提出到正质量定理的证明,从哈纳克不等式的重要突破到镜像对称理论的进一步阐释,这位数学大师用半个世纪的时间,在现代数学的夜空中划出了属于东方智慧的璀璨轨迹。

1949年生于广东汕头的丘成桐,被誉为“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”。他在27岁时就完成了对世界级数学难题卡拉比猜想的证明,为现代数学和物理学开辟了新的研究方向。随后,他在微分几何、代数几何等领域不断突破创新,建立起以其名字命名的多个数学定理。

1982年,他获得被誉为“数学界的诺贝尔奖”的菲尔兹奖,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奖的华人数学家。此后,他又先后获得麦克阿瑟奖、克拉福德奖、沃尔夫奖、马塞尔·格罗斯曼奖、邵逸夫奖,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位囊括六项顶级科学大奖的数学家。

2022年,他宣布从美国哈佛大学退休,全职回到中国,受聘成为清华大学讲席教授。如今,75岁的他仍在为推动中国数学教育发展、培养数学人才而不懈努力,期待有更多中国数学家能在国际舞台上绽放光芒。

2024年10月31日,丘成桐在清华大学静斋接受独家专访。这座拥有92年历史的建筑如今成为他回到清华后的办公室,也是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所在地。在这里,这位数学大师向记者分享了他对数学兴趣的源头,对基础科学发展的看法,以及对中国数学教育的深切期许。

记者张馨心专访丘成桐

1

“没有什么比数学更加纯粹和恒久”

:是什么激发了您最初对数学的兴趣?您觉得数学在哪些方面很吸引您?

丘成桐:我对数学感兴趣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亲的影响。我的父亲对于希腊哲学有着深厚的兴趣,而希腊哲学与数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。尽管当时我还不太明白数学的真正含义,但我对数学有一种天生的仰慕之情。

当我13岁时,我发现自己对数学的兴趣更加浓厚。数学是精确的、严谨的,我深深被数学所吸引,意识到数学对世界的描述经得起时间考验,是唯一亘古不变且不会出错的真理。同时,数学的广泛性也让我着迷。它能够涵盖所有蕴含规律的事物,其应用范围之广也超过了其他学科。对我来说,数学是真和美,没有什么能比数学更加纯粹和恒久。

2

“回国后我没有拿一分钱薪水”

:是什么促使您决定回国任教?有报道说,您回国后一直没有拿工资,这是真的吗?

丘成桐:我认为回国任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。我出生在广东汕头,随后与家人移居香港,后来又前往美国求学。我第一次回到内地是1979年,那时我就产生了推动中国数学研究的想法,当时我能做的也很有限,但后来情况不同了。

1996年,我在北京筹资建成晨兴数学中心,随后几年又在浙江大学等高校成立了多个数学中心。2009年,我受到清华大学的邀请,出任数学科学中心主任。2022年,我从哈佛大学退休,全职回到清华大学任教。

回国以后,我感觉到无论是清华还是国家都很重视基础科学的发展,中国的数学发展正经历一个重要的机遇期。越来越多的优秀学生选择在国内继续深造,同时也有更多的国际顶尖学者积极寻求在中国工作的机会。我希望能利用这一时机,为中国在基础科学领域成为世界一流贡献力量。

我回国后确实没有拿一分钱薪水,但我并不在乎。坦白来讲,我不追求住大房子,也不羡慕坐豪车,每天吃得也很简单,对金钱并没有太多的欲望。对我而言,学术研究就是我最大的乐趣,在这个过程中,培养年轻人,见证他们的成长也让我感到非常满足。我愿意将我的时间投入到这些我热爱的事情上,我认为这比坐豪华邮轮要有意义得多。

3

“父母对我的成才有很大影响”

:您曾多次捐款支持中国教育的发展。今年3月,您再次拿出100万美元的个人积蓄,在清华大学设立“丘镇英、梁若琳基金”,您为什么选择以父母的名字来命名此基金?

丘成桐:大约二十年前,我的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人,我意识到我的储蓄并没有特别大的用途,我开始考虑捐赠一部分出来。这次捐赠不仅是一种善举,也是纪念我父母的一种方式,他们对我的成才有很大影响。

我的父亲当时在崇基书院(香港中文大学前身)任哲学系教授,他不仅让我接触到中西方哲学思想,还教我读书,学习诗词歌赋和传统文化。他曾经告诉我,一个人有所成就后,应该为自己的同胞做些事情。

在我14岁那年,他突然去世,整个家几乎垮掉,我的母亲独自一人承担起了抚养我们八个孩子的重任。尽管生活艰难,我的母亲依然坚持让我们接受教育,这在我看来非常伟大。她当时还很年轻,要照顾这么多孩子,解决全家的吃住问题,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。

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有很多老师和父母的朋友都帮过忙,他们就是希望能看到我好好长大成人,今天我也应该做同样的事情来帮助其他年轻人。

4

“发展基础科学要有长远的眼光”

:您一直致力于帮助中国培养数学人才,并在清华大学倡导“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”,初衷是什么?

丘成桐:2020年底,我提议的“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”在清华大学开始实施。我们想吸引国内最优秀的数学人才,期望未来10年能有一批学生从这个计划中成长起来。我们不是培养一般的数学人才,而要培养“精英中的精英”,能带领中国数学学科做世界最前沿的研究,推动基础科学的发展。

近年来,中国在应用科学领域已经取得了显著成就,但在创新能力上还和发达国家存在一定差距,主要原因就是在基础科学的差距上。现实中,基础科学投入的产出可能并不是立竿见影的,一般要5到10年才能看到效果,所以大量的资金还是被投入到能产生直接、短期效益的领域。

但基础科学又是科技创新的基石,对一个国家的发展至关重要。比如现在的量子计算是基于爱因斯坦的理论产生的,AI的发展也离不开数学领域的持续突破,发展基础科学要有长远的眼光。

值得庆幸的是,国家对基础科学的重视程度不断提升,我也希望通过“数学领军计划”帮助国家培养数学领域的顶尖人才,助力基础科学发展。

5

“学生的创造性应该被尊重和培养”

:我们注意到,“数学领军计划”的学生无需参加高考,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?有人担心这可能会影响教育公平,您怎么看?

丘成桐:在中国,两个最重要的考试是中考和高考,这两个考试往往被认为是学生生涯中最难的部分。准备中考通常需要一年的时间,而对于高考,许多学生也需要准备一年。这种长期的应试训练导致了一个问题:学生们不断地重复刷题准备考试,这使得他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兴趣。

学生们被训练得只擅长做题目,而没有培养出对学问的真正兴趣。这导致的结果是,尽管中国在国际学术论文发表数量上可能领先于其他国家,但在人工智能等关键领域,没有产生重要的创新和突破。在教育的关键阶段,学生们的创造力被抹杀了,这是我们想要改变的,学生的创造力应该被尊重和培养。

至于教育公平,高考制度确实能够有效地选拔和培养大量的人才,且这是一种足够公平的方式,但我认为这不适用于培养顶尖人才。

“数学领军计划”招收初三至高三年级的学生,从本科连续培养至博士研究生阶段,共八年,每年招生规模不超过100人,这对于每年的高考群体来说是一个很小的比例。而且虽然不用高考,我们也需要进行笔试和面试,题目也是很有难度的,这也没有影响到整体的公平性。

从另一个角度来讲,在教育领域,尤其是高等教育领域,是否存在“绝对的公平”?我们不能因为要照顾所有孩子而限制特别优秀孩子的成长。这种做法实际上对有天赋的孩子是不公平的。

目前,一些大学正在采取一种做法:为了照顾少数学生,选择减少课程数量并降低课程难度。这种做法已经影响了我们追赶全球科技前沿的进程。我们当然可以选择在内部追求一种“公平”,但一旦我们面临外部竞争,这种做法可能会导致我们在竞争中失去优势。

6

“‘女生学不好数学’的说法没有任何依据”

:在数学及科学领域,性别差异一直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,之前也有一些“女生学不好数学”的声音。您如何看待?

丘成桐:我认为“女生学不好数学”的说法没有任何依据。在我长达五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教过许多女生,不少都表现得非常出色。我也和许多优秀的女性数学家相识并合作过,她们在学术方面也是一流的。

整体来说,女生在数学学习上没有任何问题,但大学选择数学专业的女生却很少,其中的原因之一是社会和家长总给女生贴上“学不好数学”的标签,这就让许多女生丧失信心和对数学的兴趣,认为自己不适合学习数学,我认为这完全是心理作用。

为此,我于2021年发起了丘成桐女子中学生数学竞赛,希望能让更多小学、初中阶段的女生感受到数学的魅力,同时鼓励更多女生投入数学学科的学习,增强女生对基础科学的热爱和信心,助力培养更多的女性科学家,打破社会偏见。

7

“目前最具突破性的想法仍然无法依靠机器实现”

:在您看来,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帮助解决一些长期以来困扰数学家的难题?

丘成桐:AI的优势在于其强大的信息搜集能力,它能整理和处理我们已知的信息。然而,无论是自然科学的突破还是数学上的突破,本质上都是观念的突破,而不是单纯的数据搜集和计算。数据虽然重要,但真正推动社会前进的是人脑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和思考,从而产生新的观念。

大自然常常创造出人类无法想象的事物。如果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,就不会有真正的突破。回顾19世纪,物理学家曾认为人类已经完全了解大自然,只需进行一些计算就能找到所有答案。然而,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提出彻底改变了这一观念。即使到了今天,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仍然不完全。

对于数学领域,AI可能有助于解决一些理论基础简单或计算量较大的问题,但到目前为止,最具创造性和突破性的想法仍然无法依靠机器来实现。机器计算的结果也时常会出错,不能100%相信机器的计算。

采访手记

“承父母训诲,以长以成,一生未敢偏离初志;法古今贤人,成不朽事业,兴中国基础之学问也。”这是丘成桐在自传《我的几何人生》的序言中,写下的话。

秋冬交替,清华园中建于1932年的静斋古朴而静谧。在这座历经了90余年风雨,得名于“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”的建筑里,记者见到了身着黑色毛衫、身材清瘦、眼神中透着温和与睿智的丘成桐。

专访中,他向记者证实——“回国后确实没有拿一分钱薪水。”他坦言自己“讲话很直”,并用“坦白”一词开启了这样一段答问:“我不追求住大房子,也不羡慕豪车,每天吃得也很简单。”

而关于储蓄,他说:“大约二十年前,我的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人,我意识到我的储蓄并没有特别大的用途,我开始考虑捐赠一部分出来。”

回国后,他多次捐款支持中国教育的发展,今年3月,他再次拿出100万美元积蓄设立“丘镇英、梁若琳基金”。为何以“父母之名”?丘成桐说,“这不仅是一种善举,也是纪念父母的一种方式。”

什么是最大的乐趣?他说:“对我而言,学术研究就是最大的乐趣。在这个过程中,培养年轻人,见证他们的成长,也让我感到非常满足。我愿意将我的时间投入到这些我热爱的事情上。”